报告文学【最是叶绿果红时······】访柑橘专家张文湘教授 7

　　报告文学：【最是叶绿果红时】
　　访柑橘专家张文湘教授
　　作者//李红松


　　“我事业上的成功是与亲人们的无私奉献分不开的，”老人喃喃着，忽然又大声说：“两个女人都不简单哪！幕兰终身没有生育，却始终如一地抚养教育树芬生下的几个儿女，断奶一个，接走一个，除了最小的远芬，五个儿女都由她带大成人，就为了让树芬不要分心，帮助我一心一意地搞果园。树芬呢，几十年来风里雨里，泥里水里，都帮着我干，怎么样辛苦劳累都没有半点怨言，尤其是我的地位发生了变化，遭遇不测时，对我更是体贴入微，关心备至······”说到这儿，老人的脸上溢满了幸福自豪的表情。

　　望着老人，我由衷地赞道：“张教授，你这一生真是幸运啊，不止是事业上的成功，还有爱情上的成功，你的俩个夫人真好。”

　　“是的，”老人点点头：“我娶到了世上最好的女人。”

　　一九四九年十月，他也和众多的知识分子一样怀着欣喜的心情迎来了解放。可是尽管他已将自己的“文湘果园”和江安木头浩大中坝的“夏橙果园”无偿地交给了当地政府，但在土改运动中也被评了一个最不好的成份--地主。对此，他的心中充满了帳然：“我一辈子寻求，一辈子劳作，一辈子节衣缩食而购买的土地只是为了栽种祖先失落的东西，我怎么成了地主？”

　　最苦的还是留在江安的树芬，地主婆的称呼压得她抬不起头来，队里，社里，不论有什么事都将她们黑五类人员站在一边，还有体罚，罚打柴，罚挑水，罚扫地。树芬咬紧牙关，从早到晚没命的干活，连当地的群众也忍不住在背后说：“她怎么是个地主婆？一天到晚都在做，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夜晚，万籁俱寂，睡在床上的他想着千里之外，生活在艰难中的树芬，想着不能替她分担一点点困难和痛苦而辗转难眠，他百思不得其解：“我的主要时间是教学，在大学里教书都教了二十多年，我的业余时间才是种果树，怎么会给我安上一个地主？想不通，想不通！”从小就目睹了父辈们受尽地主盘剥压迫的他，对那黑心肠 ，丧天良的地主深恶痛绝。如今，自己并没有剥削压迫穷人的行为，却和地主划上了同一等号。为此，他感到痛苦万分。

　　幕兰安慰他道：“文湘，你别钻牛角尖了。成份能够决定人吗，你不还是叫张文湘，不还是四川大学园艺系的教授，不还是可以钻研你的柑橘，你的夏橙吗？况且，我们所做的一切于国家，与自己的良心都是无愧的呀。文湘，你想想，只要你的事业在，你的家庭，子女们平安，你计较成份干什么，现在又是能够计较的时候吗？”

　　幕兰的这番话使他恍然醒悟：“是啊，只要家庭平安，只要事业在，我还计较什么？”他捂着幕兰的双手说：“幕兰，谢谢你！要不是你点醒了我，我真要钻牛角尖了。”

　　可是恶运又一次降落到他的头上：在五三年的思想改造运动中，一心系着果园，系着夏橙的园艺教授竟被人污告而遭逮捕。

　　四年的时间终因没有事实，没有理由，所控非实，公安机关不得不对他宣布免予起诉，释放回家。

　　虽然他获得了自由，但免予起诉书中留下的几条莫须有的罪名使他心寒。当时，他没有能力去申辩自己的清白，也不愿再留在人心叵测的校园里教书，就毅然同意到省公安厅的新生农场去工作。

　　新生农场位于重庆北培西山坪。实际上是一个拥有二三千人的大型劳教农场。他在这里还是搞专业，担任果树技术员，负责指导劳教人员学习果树的繁育和栽培管理。由于劳教人员的劳教期长短不一，一批来，一批走。随时都要对新来的人员进行技术训练和指导，以至他一直只有忙碌于此，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专研更深的技术理论，但他还是满腔热忱地为这个建场才四年的农场规划远景。建议场里去江津园艺试验场购买回两万株锦橙，一千株油力克柠檬。用人工担运上山时苗木已出现了萎焉的现象，很多人认为栽不活，既费钱又费力，多此一举。

　　他叫劳教人员集中起来突击摘苗木叶片，打坑，施肥，栽植，灌水。第二年的春天，这批树苗都抽发了新芽，呈现着勃勃生机。抽植检查，成活率百分之九十八点二，此事使农场的干部，工人，及劳教人员的心中都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

　　第一批的苗木栽植成功，他又进行第二批的引种，购进了桃，梨，柑橘，伏令夏橙，红玉血橙，罗佰生脐橙，华盛顿脐橙等各品种的枝条带回农场嫁接繁殖，精心培育，管理。使得这些果树均长势良好。尤其是伏令夏橙的果子又圆又大，金黄可爱。

　　他还没有忘记那个梦，那个梦中的美丽的果园。现在，占据他思想中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怎么样才能使夏橙生产受到重视，让气候适宜的地区大面积的载种，不只是占领我们的市场，还要去占领国际市场，为国家换回外汇。为农民增加收入。

　　他忘不了六零年那次随农场领导去附近的农村征购土地时的情景，眼里那一群群因为饥饿而全身浮肿的人们使他心惊。一个村子如此，一个公社，一个地区乃至国家，人们的命运又是什么样呢？他不敢想下去，只有问农民：“你们怎么不载树呢，载点果树增加收入，日子不就没有那么难了吗？”

　　农民苦笑，说：“树？人还顾不了呢，谁还有力气栽那劳什子？再说，也没有土地栽啊。”

　　几句话把这个只知道果树且又处在特殊的环境中的老知识分子说的心酸。

　　后来，场领导对他说：“你看见的这些情况，也不要大惊小怪。你还不晓得我们的国家正在度过怎么样的一个非常时期。外债，内灾，这样子的情况全国都差不多。哎呀，你看到，听到了这些，回去不要到处乱说，是说不得的哟。”

　　如今，又是四年过去了，农村的政策发生了变化，农民的日子好过多了，各家各户都分有自留地，可以载种一些蔬菜水果了。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已成功的夏橙，应该尽快的把它介绍到群众中去，推广大面积的栽种，在今后的五年，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里将会收到显著的经济效益。于是，他趁重庆市国营农场管理处召开柑橘生产储藏会议的机会，摘下了几个果子带到会上展览，外行的人们一看，惊奇的不得了，五六月的大热天，怎么有这么漂亮的果子？而且还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他向到会的领导和同志们介绍了果子的名称，来历，引种成功后的情况和自己对此项水果的市场预测及经济前景。

　　此事受到了会议领导的高度重视，并及时向市委领导汇报。重庆市委马上发电至农场叫立送夏橙到市委，由市委转送国务院。

　　中央首长们也没有见过这种--秋开花，冬结果，夏摘实的果子。贺龙付总理代表中央指示西南局要重视和支持种植者，给他们创造更多更好的种植条件，以利于大面积的推广和载种夏橙。

　　他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夏橙，历经磨难，远涉重洋而又回归故土的夏橙，总算有了大力发展的机遇和条件了。三八年从美国引进苗木，六四年八月二十三日才由重庆市委召开发展夏橙生产座谈会，提上了议事日程，整整二十六年啊！

　　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但却因夏橙受到了应有的重视而焕发了自己的青春。从早到晚，从坡上到山地，他一直忙碌着，指导人们怎么样嫁接，压条，扦插。外地来取经的，求购苗木的都找他，他也乐此不彼。热了，和同伴们一道在水塘里泡泡，渴了，喝几口山泉水，为了夏橙，他甘愿付出自己全部的精力和心血。他幻想着不久的将来，夏橙将遍布祖国的南方土地。

　　他的梦想再一次遭到破灭。渐渐地，外地来购买苗木和学技术的人少了，农场里，干部，工人关心生产的人也少了。人们整天捧着“毛主席语录”，喊着刺耳的口号：“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有了这做盾牌的荒谬理论，劳教人员也趁机偷懒睡大觉，树木急等着的施肥，灌水，剔稍，治虫等工作被拖着，应付着。他望着这一切心急如焚，恰好幕兰来看他，劝他说：“算了，现在情况不同了，遇事你不要太认真，你原来的几位同事就是太认真，都已经去了······”

　　当时，西山坪农场因为是劳教农场，还没有出现社会上那种揪斗走资派的事情，但是他没有想到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的是非颠倒，昔日的专家，学者都成了什么特务，反动技术权威，走资派等而失去了人身自由，甚至遭到了法西斯式的非人虐待，有的不堪其辱，只有自杀身亡：西农院长何文俊跳水，水稻专家管香环服毒，重大校长郑思群抹喉······

　　听到这些消息，他的心好疼，犹如插入了一把尖刀，这些人都是国家难得的人才啊！却这样轻易地死于非命。由此，他想到了那满山满坡急待管理的树木，想到了自己难于预料的命运，不由地掏出了心爱的玉萧，满怀悲愤的吹奏起来。

　　萧声凄凄，萧声切切，但这忧国忧民的心曲又有几人能听的懂呢？


楼主发言：1次 发图：0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