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杨阿大传奇】1

　　一九四八年的春天，寒风挾着细雨，吹开了满山的梧桐花。
　　在白龙镇通向河边的小路上，走着三个人。这是一个老年妇女陪着一个长脸型的青年妇女，她的胳膊肘上挎了一个薄薄的染花布包，里面是她的换洗衣服。后面送行的人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他叫杨阿大，是来送姐姐出远门的。
　　前面走着的阿娥一面走，一面用手擦泪，她实在有些不舍得离开亲亲的兄弟，无奈，已经走到江边，那张盖着竹棚的木船就在眼前了；阿娥又转回身一千遍一万遍的叮嘱阿大要注意身子，饿着肚子的时候，别去干太重太累的活。别去喝田里的脏水，害怕有蚂蝗；要积攒一点钱，以后好成亲等等。
　　阿娥走了。被远方来的小木船接走了。阿大怔怔地站在江边，泪水溢满了眼眶。
　　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比他大十二岁的姐姐带着他，给这家洗衣服，给那家做鞋绣花；得到几块小铜板，再打发他去米坊买米做饭。这样的生活，常常是有了上顿没有下顿。有时几天都没有人送活来，姐姐就带着他去检菜帮子，黄菜叶子，拿回家洗干净用水煮煮，撒一点盐就当饭食。
　　总之，那苦涩的菜叶和清清的米粥，是在他无知的年龄里；伴着姐姐的泪珠一同咽下的。
　　他长大了。十六岁就长成一个高挑的小伙子，也能帮着姐姐洗衣服，挑水了。这时，在城里找活艰难的姐姐又带着他到乡下去求生。姐姐给一户大户人家侍候月母子，并讲好条件，让他给这家打小工。
　　他凭着机灵，肯干和一身力气，两年间就学会了一应的农活：犁田，耙田；载秧，打谷；割麦，点豆。等等。而且，样样活儿都干的很出色。
　　这年，他刚好十八岁。天天的辛劳和粗劣的伙食，却使他长成了一个体格高大魁梧的俊小伙子。一个真正的强劳力。
　　他们又来到了王庄。王庄的首户王金富看上了他，留下他做长工。他的快满三十岁的姐姐已熬得面黄肌瘦，身子骨架更小了；也终于答应了好心人的关心，物色了一户人家，走了。
　　看到阿娥一步三回头地跟他道别，阿大的心好痛啊。姐姐的青春是为他失去的，姐姐的年龄是为他而捱大的；十八九岁时的姐姐不也是很好看吗？
　　王金富的家境十分富裕，整个王庄有一半的田土是他的。除此而外，还兼做生意，在长沙开有染坊和米坊；真可以说是银钱哗哗地淌进来。
　　王金富有四十多岁，黑而胖，对长工和佣人们都很苛刻；但偏偏在人面前做出一副菩萨脸来，整天都是笑眯眯的。长工们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绰号：“黑豹。”他的老婆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长得又瘦又高，脸也很长，长工们叫她：“竹竿。”
　　竹竿在家中主揽大权，性情又刁赞古怪，稍有什么事不顺心，就用尖酸刻薄的话语来骂人，甚至还打无依无靠的小帮工。
　　王金富有个儿子，叫有福。长得既没有黑豹的肥实，又不像竹竿的细瘦；而是又干又小，哪怕家里的奶粉，鸡蛋把他营养着，脸皮始终是黄黄的，脑袋尖尖的；一双小眼睛看人时就咕噜噜地转。有福的背上有一个包，那是他七岁时偷偷地爬树子摔伤的，成了驼背。人们背地里说这是王金富的报应！
　　别看有福才十一岁，脾气却异常地古怪暴燥，在王庄也是一个小霸王。
　　初到王家，阿大也免不了时时挨骂，但他不管这些；照旧是稀饭要吃饱，掺着糠壳的玉米窝窝头要吃足，然后，再死命地干活。他做的活儿使主人家挑不出毛病来。
　　王金富满意了，逐渐对阿大好些，一面却又辞去了两个短工，把活儿加在阿大的身上。
　　阿大虽然在心里咒骂黑豹的黑心，但却还是一揽把活儿干了。

　　十年过去了。王金富更富了，富得浑身冒油！他安上了金牙齿，揣上了金怀表，原来的白布汗褂换成了白大绸褂，狐皮毛大衣。脚上是亮亮的皮鞋，能照见人影！时时地走州串县做生意，他在人面前更骄横更洋气了。
　　他的老婆也戴上了金戒指，金手钏，穿上了菊花缎子旗袍，高跟皮鞋。只可惜她太瘦太高了，真活脱脱是一根“竹竿”！
　　他们的宝贝儿子有福却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小，干的像猴子。可他却又有三样爱好：喝酒，赌钱，嫖女人。说话做事会看风转舵，心肠也格外狠毒。
　　王金富自从儿子摔伤后，就对他灰了心，只一味给他吃好，穿好，满足他的要求就是了。等到有福满了十八岁，养成了这样子一副败家子的德行，他也不管，只叫竹竿找媒婆替有福说亲。无奈，一直拖到二十一岁了，阔少爷还没有娶妻；有钱的人家嫌他长得丑怪，无钱的又不愿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已经是四八年的初春了。外面的世界在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奸猾的王金富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自己的出路了。
　　这一天，当阿大犁了田把水淋淋的牛赶进栏时，王金富早站在阶沿上等他了：“阿大呀，快上来，洗了手来喝几口酒暖和暖和。看，你的嘴皮都青了。”
　　阿大在心里说：“黑豹今天咋变得有一点人味了？怪事！”
　　还没有等他答话，有福就走来拉他了：“哎呀。阿大哥，一家人客啥气？我妈亲自烧得菜，就等你了。
　　“有福这小子从不喊我,这会儿又是哥，又是一家人，莫非真有什么事情？”他思忖着，被有福推搡着坐到黑漆桌旁，又给他端来了洗手水。
     桌上，青花磁盘装的是糖醋鱼，板栗烧鸡，卤猪蹄，韭菜肉丝，油炸花生米。这些东西，东家是常常吃的；阿大却头一次有权利这么近地嗅那诱人的香味。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菜品的名字。

　　饭间，王金富殷勤地劝酒劝菜。竹竿却一个劲地夸阿大勤快，诚实：“我早就看上阿大了，没有拖累。心眼好，身子骨又壮实；阿大哟，我和你叔从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待呢。”

　　王金富瞪了一眼老婆，说：“拖累？就是阿大有包袱，我们也应该照看着才是。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阿大呀，你姐她打信来了吗？还过得好吧？”

　　阿大悵然地摇摇头：“没有。”

　　王金富拍拍他的肩说：“你也不用着急。外面兵荒马乱的，寄封信不容易啊。”

　　“就是，你不要着急。来，阿大，吃菜。”竹竿说着，夹了一大著肉丝放在阿大的碗里。

　　王金富喝了一口酒说：“哎，岁月不饶人哪，你看我，老啦！家大业大的，顾不过来。你有福兄弟身体又不好。他阿妈又是一个妇道，叫我咋放得下心哪。”他感叹地摇了一下头，对阿大说：“阿大，从你到我家，也有十年了。十年来，我对你还好吧？你婶你兄弟对你也好吧？嗯？我们从没有把你当外人看！现在，长沙的作坊有事要我下去。我想把这个家托付给你······”

　　阿大摇头道：“东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一个长工，懂啥？再说，你那一年外出不是找王四护院给你照看的？······”

　　王金富打断了阿大的话：“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老实说，我这是抬举你，你别愣！我收你做养子，家中的房产，地产，家具；我们百年后，你和有福平分！等我下去把长沙的事料理好就回来，帮你说门亲。你也该成个家了。有福呀，以后你少干点败家子事情，跟你阿大哥学着点！听见了没有？”

　　有福恭恭敬敬的回答：“阿爸，听见了。”

　　阿大惊了：“东家，不，不，我不行”

　　有福给他斟满了酒，说：“别发傻了，阿大哥。今后咱哥俩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兄弟我的，就有哥哥你的。来，干一杯！”

　　竹竿接过话说：“对，对！有你们在外面撑着门面，你叔叔在下面放心。我也可以松口气了。”

　　“来，吃菜，吃菜。”王金富笑嘻嘻地对阿大说：“你要以为我说的是假话，我连字据都写好了。有福，去拿来给你阿大哥看看。”

　　有福答应了，转身从里屋捧了一只红漆匣子放在桌子上。

　　王金富慎重地把匣子打开，拿出一张红纸递给阿大。别看阿大没有上过学，却还认得不少字。那是他帮东家帮西家，看到主人家的孩子认字；自己去问问，记在心里，有时间就捡根竹签在地上写写，久而久之也就积少成多了。

　　阿大看着手中的纸念道：“滋有王庄人王金富，因亲子体弱多病，愿收长工杨阿大为养子。今后，家中财产，地产等均由其儿有福，养子阿大共享平分。特立此据。立据人：王金富。证保人：王书堂，王树林。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十三日。”阿大看完纸上的字，递给全家福：“东家，这······”他清楚地记得，他是那年的二月初四才到的王家呀。

　　王金富哈哈笑道：“怎么，时间没有写对？我是有意这样写的呀！你是民国二十七年春上来我家的。我观察了你一阵后，看你诚实，心里就有意了。再说这十年你不是吃我家的饭？哈哈哈！放心吧，阿大。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嗯，来，喝酒。喝酒！至于称呼，你愿意怎么喊都行。明天一早，我就要坐船下去。你们要小心一些，田地里实在忙不过来就再请一两个小工，不要舍不得钱······”他还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只是感伤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大听王金富这么讲，不由地在心里骂道：“我拼死拼活地给你干，还说是吃的你家的饭？真是不要脸的狗地主！”

　　竹竿见了，却凄凄楚楚地掏出手帕擦起泪来。

　　“阿妈呀，每次阿爸去长沙，你都要哭。又不是生离死别，真是！来，阿大哥，再喝一杯！”有福骨碌着眼珠，举起了手里的杯子。

　　阿大怔住了，不明白他们在演什么戏。不过，他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就是照这个说法，于他杨阿大也不会有什么亏吃的。“难道要我这个长工不干活当阔少爷？我倒要看看你王金富今后怎么样收场！”想到这儿，阿大干脆就装了糊涂。

　　晚上，竹竿给男人收拾行装，想着白天的事，不由地问：“金富啊，我还当你收杨阿大是说笑的呢，怎么就真做起来了？还写了一张字据！那不是真要把我们辛劳了半辈子挣来的家业分给他？”

　　躺在床上抽大烟的王金富笑了：“嘿嘿，分给他？傻瓜！你以为这些家产又该有福享受？共产党马上就要来了！这些东西就要被共党收去，再分给那些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穷鬼们！我听到的还少吗？！阿大是长工，当然该分一点。阿大心眼实，比王四可靠。到时候有啥事你要找他多问问，就是心理有数也告诉他一声。这样做不会吃亏！也为的是糊住下人们。我们咋办？这些田土，我早就卖给镇上的李三爷了，等这季庄稼收了，就归人家，他来种。你可别说三道四的！到时候他恐怕是白丢银钱了，嘿嘿。房屋家具不能卖！卖了就显眼了。等我去把长沙的作坊处理了回来，我们就走！”
　　竹竿紧张兮兮地问：“朝哪儿走？”

　　“朝哪儿走？那么多的官员大户，人家去哪我们去哪！喂，我说，你的脾气也该改改了，给你自己留一条退路，以防共产党来了，他们夹骨头敬你！能走脱当然是好事。万一呢？还有，给有福提亲的王婆来了，干脆给她说催着女方把事办了。不必再等到年底。就定成端午节吧。我四月底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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